漫憶馬克思

文:保羅.拉法格
譯者:C.H.Leung

譯按:這篇文章的作者是保羅.拉法格 (Paul Lafargue)。拉法格是十九世紀法國著名的革命家丶鼓動家丶馬克思主義者,代表作有《懶惰的權利》。而拉法格更是馬克思的女婿,令讀者得以從親近角度觀察這位歷史巨人的一舉一動。作者在《漫憶馬克思》為馬克思描摹了一幅人像素描,將他的思想特質丶治學方法與生活作息娓娓道來。


他是一個堂堂男子漢,總而言之,我再也見不到像他那樣的人了。
(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二埸)

1

我在一八六五年二月初次與馬克思見面。第一國際於一八六四年九月二十八日在倫敦聖馬丁堂成立。那時,我將這個年輕組織的進展情況從巴黎帶到倫敦給馬克思。 M.托蘭 (現任資產階級共和國的參議員)給了我一封介紹信。

當年我只有二十四歲,但我永遠會記得初次探訪給我留下的印象。那時候馬克思身體不適,他正在撰寫《資本論》的第一卷,這本書直至一八六七年才得以出版。他害怕有生之年完成不了他的著作,故年輕人的來訪讓他感到高興。他曾說:“我要訓練一些人承我志向,繼續宣傳共產主義。”

卡爾.馬克思是少數可以同時成為科學及公共事務的領袖人物:他把這兩個範疇緊密地融於一身,人們只有考慮到他的雙重身份——學者和社會主義鬥士,才能理解他。

馬克思認為科學應該實踐自身,與研究的最終結果無關。與此同時,科學家只有在放棄積極參與公共事務,或者像乳酪中的蛆蟲般把自己關在學術研究或實驗室裏,脫離當代生活和政治鬥爭,才會貶低自己。

他曾說:“科學不是為滿足個人的私慾而存在的。” “那些有幸獻身於科學事業的人必先讓其知識為人類服務。” 他總愛説:“為人類工作。”

雖然馬克思深深同情工人階級所遭受的苦難,他的共產主義觀點卻並非出於情緒考量,而是透過歷史和政治經濟學的研習而得來的。他認為任何公允又沒有被個人利益及階級偏見蒙蔽的人,都必定會達至同一個結論。

儘管馬克思在研習人類社會經濟及社會發展時,並沒有任何預設的看法,他卻總是滿懷決心,把研究成果寫下和傳播,為的是替社會運動打下科學基礎。這種精神早已消失在烏托邦主義的迷霧之中。如果他公開宣揚自己的觀點,只為促進工人階級得勝,而這個階級的歷史任務,則是在它達至社會政治和經濟的領導地位之後,儘快建立共產主義社會。

馬克思的活躍是不分國界的。他曾說:“我是個世界公民。” “我任何地方都參加活動。” 事實上,不管是甚麼國家發生的事件,或政治迫害迫使他流亡到哪裡——法國丶比利時丶英國——他總是在那些國家的革命運動中佔著重要的位置。

儘管如此,當我初次在梅特蘭公園路的書房裏看見他時,我看到的並不是一個堅毅且無與倫比的社會主義鼓動者,而是一個科學家。革命同志們都從文明世界的每個角落來到這裏請教他,了解這位社會主義大師的思想。若果一個人想要透徹了解馬克思緊密的精神生活,他必先要認識馬克思那個別具歷史意義的房間。

那個房間位處一樓,沐浴在陽光中。光從面向公園的寛大窗戶透灑進來。窗的對面,壁爐兩側的牆上排著放滿書籍的書架,與報紙和手稿一起叠到天花板。壁爐的對面,窗旁是兩張堆滿草稿紙丶書本和報紙的桌子;在書房的中間,燈的正下方,放著一張小巧樸實的工作桌(三尺兩寸)和一張扶手椅。在扶手椅與書箱之間,擺了一張梳化。馬克思從前會間中躺在上面休息。壁爐上放有更多的書丶雪茄丶火柴丶煙草盒丶紙鎭和馬克思的眾多女兒丶妻子丶威廉.沃爾夫 (Willam Wolff) 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 (Frederick Engels) 的照片。

馬克思的煙癮甚大。他有一次告訴我,“《資本論》甚至不足以支付我在寫作途中抽掉的雪茄錢。” 然而火柴卻被消耗得更多,他常用掉好幾盒去重新點燃不知遺忘在那兒的煙管和雪茄。

他從不允許別人將他的書和草稿收拾整齊 - 或者他覺得別人所謂整齊,對他而言才是零亂。這只是表面上看起來雜亂,其實所有東西都放在他合意的地方,這讓他易於拿取需要的書和筆記本。就算是在談話中間,他亦經常會暫停一下,去拿書向人展示他剛才提到過的書中引文。他與書房已合二為一:那些書和草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信手拈來。

馬克思絕不會將他的書籍排得工工整整:大小不一的書和冊子彼鄰而立,以主題而不是大小排列著。對他來說,書本只是思考工具,並非甚麼奢侈品。他曾說:“它們是我的奴隸,供我所需。” 馬克思從不留意書本的大小或裝訂丶紙質或素材;他會折起書角,用鉛筆在書頁的空位畫上記號,在整個句子底下間線。他從不在書頁上寫字,但有時當他看到作者有點兒跑題時,便會情不自禁地畫下一個感歎號或問號。他用劃線的方法,令他易於尋找任何書裏需要的段落。馬克思有一個習慣,就是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翻閲筆記和從前劃下線的段落,以保持記憶的鮮活。他有著異常可靠的記憶力,那是因年輕時依據黑格爾的意見,將未曾懂得的外語詩篇銘記在心而養成的。

他總會在談話中引用熟識的海涅和歌德的作品;也堅持不懈地讀過以所有歐洲語言創作的詩人作品。他每年都以希臘原文閲讀埃斯庫羅斯 (Aeschylus),並認為埃斯庫羅斯和莎士比亞是人類有史以來誕生過最偉大的戲劇天才。他對莎士比亞懷著無限的崇敬:他深入研究莎翁的作品,就連最瑣碎的角色也兼及。他整個家庭都是這位偉大英語劇作家的崇拜者;他的三個女兒都熟讀多本莎劇。在一八四八年以後,馬克思希望他的英語知識能夠臻於完美,那時他已能用英文閲讀了。於是他找出所有莎士比亞的原文表現形式,並將它們分門別類。後來他又在威廉.科比貝特 (Willam Cobbett) 那些具爭議的作品上重施故技。馬克思最喜愛的詩人是但丁 (Dante) 和羅伯特.伯恩斯 (Robert Burns),他會欣喜地聆賞著女兒們背誦或是歌唱那些蘇格蘭詩人的諷刺詩或民謠。

那位刻苦耐勞的工作者兼科學泰斗居維葉,曾當過巴黎博物館的院長。那裏有一套專屬房間供他使用。每一個房間都順應著其特殊的學術追求放著他需要的書籍丶儀器丶解剖工具等等。若他對其中一樣工作感到疲憊,便會進入另一間房間,進行另一項工作。據說,變換工作,於他便算作休息。

與居維葉一樣,馬克思也是一個不眠不休的工作者,但他沒法置辦幾間房子供不同的研究。在休息的時候,他會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一條坑紋從門口伸延至窗前,像草地上的足跡般鮮明可見。

馬克思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在梳化躺下,讀一本小說;有時甚至讀兩或三本,隨心變換。正如達爾文一樣,他是小說的忠實讀者,傾心於十八世紀的作品,尤其是菲爾丁的《湯姆.瓊斯》。在芸芸現代小說家當中,他最感興趣的是保羅.德.考克 (Paul de Kock)丶查爾斯,里弗 (Charles Lever)丶老阿歷山大.杜馬斯 (Alexander Dumas senior) 和沃爾特.司各特 (Walter Scott), 而司各特的《陳舊的道德》(Old Morality) 更被他譽為一本傑作。此外他亦十分偏愛歷險和幽默的故事。

馬克思把塞萬提斯和巴爾扎克排在其他小說家之上。 他在《唐吉訶德》裏看出一首垂暮的騎士時代史詩,那種封建美德在正興起的布爾喬亞社會裏被譏笑和嘲弄。他非常欣賞巴爾扎克,也曾希望緊接經濟學著作完成以後,就替巴氏的《人間喜劇》寫一篇評論。馬克思認為巴爾扎克不僅是同時代的歷史學家,也是一個猶如先知般的創作者 – 他筆下的人物,雖然生活於路易.波拿巴 (Louis Philippe) 時期,但這些人物典型,卻要等到拿破侖三世 (Napoleon III) 的時代,才完全發展成熟。

馬克思能閲讀所有歐洲語言,並以德文丶法文及英文書寫,受到語言專家的欣賞。他常常說:“一門外語就是我在生活中奮鬥的工具。”

他有著傑出的語言天賦,而這項特質也遺傳到幾個女兒身上。馬克思在將近五十歲時才開始學習俄語。儘管這種語言與他已慬得的任何現代或古代語言沒有任何密切關系,只學習了六個月,他便能從閲讀俄國詩人與散文家的作品中得到樂趣。馬克思偏好普希金 (Pushkin), 果戈里(Gogol)和謝德林 (Shchedrin)。他學習俄語,為的是閲讀那些因政治揭露而遭俄國政府隱瞞的官方調查文件。 忠實的朋友們為他取得那些文件,他無疑是西歐唯一具有那種知識的政治經濟學家。

除了詩歌和小説,馬克思亦有另一種非凡而知性的放鬆方法 - 就是他特別喜愛數學。在他不乏波折的人生最痛苦時,數學為他帶來精神上的慰藉。在妻子最後一次患病的日子裏,馬克思無法投入恆常的科學工作。唯一能讓他暫時擺脫因妻子受苦而來的壓抑感,便是埋首數學世界裏。在那些精神上感到痛苦的日子裏,他寫了一本關於微積分的著作。據一些專家的看法,它具有極大科學價值,並且將會發表於他的選集之中。在高等數學裏,馬克思看出最合邏輯及在形式上最簡單的辯證運動。他主張直至人們能夠懂得善用數學時,科學才真正發展起來。

雖然馬克思的圖書室裏藏著他在整個研究生涯裏小心珍藏的超過一千冊書籍,但還是遠遠不夠。多年來他經常出入大英博物館,那兒的藏書讓他高度讚賞。

就算是馬克思的對手們,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博學。他的淵博不只在其專門方面,還涵蓋了歷史丶哲學和所有國家的文學。

不管馬克思於深夜何時才入睡,他總是在早上八時至九時之間起床,喝點黑咖啡,翻一翻報紙,然後便開始學習,直到凌晨二丶三點。他只有在用餐時間才打斷一下工作。如果天氣容許,他會在漢普斯特德荒野散步。在日間,他有時候會躺在梳化小睡一至兩個小時。他年輕時往往會徹夜不眠地工作。

馬克思熱衷於工作,常常因過於投入而忘餐。他往往需要被叫喚幾次才下去飯廳,只吃了幾口便返回他的研究裏。

馬克思食量很小,甚至為厭食所苦。他嘗試透過濃味的食物解決這個問題-火腿丶薰魚丶魚子醬丶腌菜。馬克思經常因用腦過度而引致胃痛。他為思想犧牲掉整個身體;思考對他來說是無上的享受。我經常聽到他重複說著年青時的哲學師傅黑格爾的字句:“就算是一個罪犯的犯罪想法,也比天堂的神蹟來得偉大和高尚。”

馬克思需要良好的體質以應付如此與眾不同的生活和令人疲倦的智力工作。事實上,他很強壯,身高高於平均,膊頭寛闊,胸膛厚實,還有勻稱的四肢,雖然脊柱對比起雙腿顯得有些長,這個情況在猶太人裏很常見。如果年青時有練習體操,他可能會長得十分健碩。他唯一恆常進行的運動就只有走路:他會長時間地攀登和漫步於山野之間,談天抽煙而不覺疲累。有人會說,他甚至在工作時於房中踱步,只有靈機一觸之時才會稍坐片刻,用筆錄下。他喜歡在交談中來來回回地走著,間中在解釋得興起或當談話變得嚴肅時才停下來。

多年來我都跟馬克思在垂暮的漢普斯特德荒野散步。在草地上漫步期間,他為我上了一課經濟學。那時候馬克思正在撰寫《資本論》的第一卷。在無意之中,他向我闡述了整部著作的內容。

回到家裏,我總會儘可能地摘下剛才聽到的所有要點。初時,我難以跟上馬克思深邃和複雜的邏輯推理。在巴黎公社結束以後,警察洗刧並焚燒了我在巴黎和波爾多的文件,那些貴重的筆記也不幸地一併遺失了。

最遺憾的是,我丟失了那個傍晚的筆記。當時,馬克思以其典型的豐富論証和思維向我講解他關於人類社會發展的精彩理論,令我目定口呆。我首次清楚認識到世界史的邏輯,甚而能夠把社會發展中表面上看似矛盾的現象丶概念,追溯到它們的物質根源。我為此深深折服,久未平息。

後來,當我乏力地向馬德里的社會主義者闡述馬克思最壯觀的理論時,他們也有相同的印象。這無疑是人類智慧精心編撰過的最偉大的理論之一。

馬克思的腦袋裏藴藏著驚人而大量的歷史事實和自然科學丶哲學的理論。在多年的學術研究期間,他有著非同尋常的技巧,能善用累積起來的知識和觀察結果。你可以在任何時候向他詢問任何科目的問題,並獲得你能想象得到的,最為詳盡的答案,兼及普遍應用時所需的哲學概括。他的腦袋就像一艘泊在海港的軍艦,燃著鍋爐,時刻準備發動引擎駛往思想之海的任何一片水域。

《資本論》無疑為我們披露這個擁有驚人精力和超常學問的頭腦。但對於我和馬克思的至親好友而言,《資本論》及其它作品都不能完全展示他的淵博和天才。他本人遠比他的著作優秀。

我曾與馬克思一同工作;他口述,我只負責抄寫。不過,這給了我大好機會去觀察他是如何思考和寫作的。工作於他,輕而易舉同時亦困難重重。容易在於他的思維能夠輕鬆將相關事實和考慮周全地囊括其中。但是那種思維的全面性卻讓闡述工作變得需時甚久且艱辛。

馬克思對事物的本質就是按維柯的上帝那種方式來理解的。維柯[1]曾說:“只有無所不曉的上帝,才從事物看到其實體。單靠從外部感知的人類,只能知曉事物的表象。” 馬克思就是按維柯筆下的上帝的那種方式,來理解事物的本質的。他不僅僅看到事物的表面,還看穿了它的底藴。他考查所有構成部分中相互的作用與反作用;他把那些部件一個又一個與彼此分離,追溯它們各自的發展史。然後,他從事物進展到各個周遭環境,觀察兩項因素相互產生的作用。他追踪對象的起源,以及它曾經歷過的許多轉化丶演變和革命性的巨變,直至追尋事物所發生的深遠影響為止。他從不單一地看待一件事物,或將之看成與周遭環境分離的自在自為之物,而是看成為極度複雜且持續運動的世界。

馬克思意圖揭露這個世界中所有多式多樣丶持續變化的作用和反作用。文學界的福樓拜與龔古爾學派都抱怨,要精確地描述肉眼能見之物是非常困難的;但是他們想要描述的卻只有表面,即他們感受到的印象。與馬克思的著作相比,他們的文學作品是孩子的把戲。要抓住變動不居的現實丶持續變化的作用和反作用,不只讓自己看到而且也讓別人見到,超凡的思考能力是必不可少的。馬克思對自己的作品永不滿足-他經常修改,而且總是發覺他的描寫總比不上自己希望傳達的概念⋯⋯

馬克思有兩種天才的特質:他有一種獨一無二的才能,能分解事物為各個組成部分。然後又以該事物不同的發展形式,幹練地把各部分重組,查明它們之間的內在關係。馬克思不以抽象方法表達 - 那些沒有思考能力的經濟學家如是指責他。但他的表述方法與幾何學家不同,幾何學家從周圍環境裏概括出各種定義,但最後所得的結論卻與現實世界完全無關。《資本論》並不提出孤立的定義或公式;它提供了一系列分析,揭示出各種隱而不見的細節和微小分別。

馬克思首先陳述了一個事實,即由資本主義生產模式所宰制的社會財富,首先表現為龐大的商品積累;故商品,作為一件有形之物而非數學上的抽象概念,是資本主義財富的組成元素和細胞。馬克思抓住商品,翻來覆去,挖出內裏一個又一個被御用經濟學家忽略的秘密,這些秘密比起天主教的所有謎團更為繁多,也更加難解。把商品中的所有範疇都調查過後,馬克思便考慮商品之間的交換關係。 接著,他進而考察商品生產和它需要的歷史性的先決條件。馬克思考慮到商品的各種各種形態,並指出它們是如何從一種形態過渡至另一種,或這種形態如何必然演變為另一種形態。他詳細地說明現象發展的邏輯進程,完美得讓人以為一切全是他想象出來的。但這個邏輯進程確實是現實的產物,是商品的真實辯證發展之重現。

馬克思總是苦心孤詣地工作:他所提供的事實和數字,都可以由有關方面的權威印證。他從不滿足於二手資訊,總是親自閲讀原始資料。為了確認一個次要事實,他會到大英博物館查閱書籍。馬克思的批評者們從來證明不到他有任何疏忽,又或者他的論點是建基於沒有經過嚴格檢查的事實。

閱讀原始資料的習慣,使他讀過不少默默無聞的作家,成為唯一引述他們的人。《資本論》引述過許多無名作家,有人以為馬克思想要以此炫耀他的博讀,但這並非他的本意。他說:“我行使歷史裁決,給予每一個人他應得的。” 馬克思認為他有義務提到第一個正確地表達或構想一個概念的作家,不管這位作家是何等微小又默默無聞。

不論是對待科學,還是對待自己的作品,馬克思同樣是勤勉認真的。他不僅只會使用有十足把握的事實,也不容許自己談論一件他沒有透徹研習過的事情。直到他在重複修訂中找到最適合的表現形式之前,他都不會出版一部作品。他不能忍受自己在沒有充足準備的情況下面對群眾。對他來說,手稿未經完成便現於人前,是一種折磨。對此他的感受是多麼的強烈,強烈到有一天他告訴我,寧可把它們都燒掉也不願意留著。

他的工作方法常常使自己從事讀者難想像的艱難任務。因此,為了寫《資本論》那二十頁有關英國工廠立法的章節,他走遍了整個圖書館尋找藍皮書,它們收錄了英國和蘇格蘭的委員會及工廠督察的報告。他把這些藍皮書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當年的筆迹現在還清晰可見。他認為那些報告對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的研究極為重要。他高度評價那些報告的負責人,認為再也沒有可能在其他歐洲國家裏找到「這些有能力丶公允又受人尊敬的督察。」他在《資本論》的序言裏如是向他們致敬。

馬克思從書中抽取出大量事實數據。這些藍皮書送給國會議員閱讀,但他們只把書當作射靶,以子彈穿透紙頁的厚度來量度槍支的火力。其他人則依照慣例論斤放售,故馬克思才能夠以低廉的價錢從長畝街 (Long Acre) 的舊書商買回來。過去他是常到那兒掏書的。比斯利教授曾説,馬克思最懂得善用英國的官方調查文件,並讓它們為人所知。但教授不知道的是早在一八四五年以前,恩格斯在撰寫他那本關於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的著作時,便曾經從這些藍皮書裏取得海量文件。

2

要了解馬克思這位學人心裏的一點一滴,並打從心底喜歡他,你必須看到他在掩卷以後,與家人共處的樣子,又或者在星期天傍晚朋友的聯誼裏。然後,你會發現他在大伙兒裏最和藹可親,風趣幽默,陣陣笑聲從心底裏發出來。當他有時候聽見一寸妙語或是中肯的回答時,兩彎濃眉下的烏亮眼睛便會閃爍著愉悦或帶有幾分戲虐的神色。

他是一個慈祥丶溫柔又溺愛孩子的父親。 他過去常説:“孩子應該教育父母。” 他對待女兒們的方式絲毫不帶一點父母的威嚴,她們都特別喜愛父親。馬克思從不命令她們,而是把心裏的想法告訴女兒,或者讓她們意會到不應該做父親想要禁止的事情。然而他的女兒們卻是少有的溫順。她們當他是朋友,待他如同伴;三個姐妹並不會喚他 “父親” ,而是 “摩爾” -之所以有這個暱稱,是因為他的膚色黝黑,留著烏亮的頭髮和鬍鬚。另一方面,那些共產主義聯盟的成員們,在一八四八年以前便稱他作 “馬克思前輩” (Father Marx),那年他還未滿三十歲……

馬克思以前經常和孩子們一同耍樂。她們都記得那些大盆裹的水戰,還有馬克思為了逗她們高興而製作,然後燒掉的一隊隊紙船。

在星期天,女兒們不許他工作,要整天陪伴她們。若然日麗風和,他們全家便會在鄉間漫步。途中他們會在一家簡樸的旅館停留,享用些麵包丶乳酪和薑啤。幾個女兒還小的時候,他會跟她們說個永不完結的故事,那是剛才走著走著的時候虛構出來的。他又因應路程調節故事的張弛,好讓這幾個小家伙忘記旅途的疲累。

他有著無比的豐富想像力:其文學處女作是詩歌。馬克思夫人小心翼翼地保留丈夫年青時寫下的詩作,可是從來秘不示人。馬克思的父母一家曾希望他成為一個文學家,或是一個教授。但馬克思卻從事鼓吹社會主義和政治經濟學,這在德國當時是讓人能看不起的,所以父母一家都覺得他是在貶低自己。

馬克思曾答應他的三個女兒,為她們寫一個關於格拉古兩兄弟的話劇 (Gracchi Brothers,古羅馬的平民民主派及保民官)[2]。可惜他無法諾守這個諾言了。若能看到被稱為 “階級鬥爭騎士” 的馬克思如何處理古代世界慘烈而壯觀的階級鬥爭,一定十分有意思。馬克思擬定了很多從未執行的計劃。除了別的作品以外,他打算寫一本邏輯學著作和一部哲學史,而後者曾是他年輕時最喜愛的科目。若要實行所有寫作計劃,他起碼要活到一百歲,才能向世界展示腦袋裏尚未被發現的寶藏。

馬克思的妻子是他的一生伴侶。他們從小相識,一同長大。訂婚時馬克思只有十七歲。這對年輕愛侶等了七年的漫長時間,才於一八四三年共偕連理。從此他們便形影相隨。

馬克思夫人卒於丈夫去世前不久。儘管她出身於德國的貴族世家,卻平等待人,無人能出其右。對她而言,社會差異或類別都像是不存在似的。她在家裏接待身穿工服的工人時,在餐桌上對他們待之以禮,與對待王公貴族無異。許多來自各國的工人都接受過她的熱情款待,我相信他們都一定沒有想到,眼前這位以親切誠摯的態度接待他們的女性,竟然是阿蓋爾公爵家族母系的後裔,而且她的兄弟還是普魯士國王麾下的一名部長。馬克思夫人不會在意這些;她已經為了追隨他的卡爾放棄所有,甚至在生活困難的時候,她也沒有一句怨言。

夫人思路清晰且才華洋溢。她給朋友的信都是一筆寫就,可見她精力充沛且具原創性思想。收到馬克思夫人寄來的信是一種樂趣。約翰.菲利普.貝克爾 (Johann Philipp Becker) 曾出版幾封她的書信。就連那位無情的諷刺家海涅,儘管害怕馬克思的反諷,卻十分欣賞其妻的溫柔體貼與善解人意;馬克思夫婦在巴黎時,他就常去探望。

馬克思敬重妻子的智慧和獨立的判斷力。他會向她展示所有手稿,而且非常重視她的意見,這是馬克思在一八六六年告訴我的。在丈夫的手稿付梓之前,夫人都會謄抄它們。

馬克思夫人有過好幾個小孩。其中三個在一八四八年革命後一家人生活困難期間夭折。那時,他們作為移民,住在倫敦蘇豪廣場迪恩街兩個小房間裏。我只認識他的三個女兒。在一八六五年的時候,馬克思的小女兒愛琳娜,現在的艾威琳夫人把我介紹給他認識。她是一個性格開朗的迷人孩子,像個男孩。馬克思以前常說他的妻子在生下小女兒的時候,弄錯了她的性別。另外兩個女兒形成了最離奇卻和諧的對比。大姊龍格夫人有著其父黝黑且充滿活力的膚色丶烏亮的眼睛和秀髮。二妹拉法格夫人則有一頭金髮和紅潤的膚色,一把濃密卷髮泛著金黃,如同暴露在朝陽的金光下:她長得與母親十分相象。

海倫.德穆特 (Helene Demuth)是另一個馬克思家庭中的重要成員。海倫生於一個農民家庭,遠在馬克思夫人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已在侍奉他。當她的女主人結婚時,她守在身邊並無私地為馬克思一家人奉獻一切。她伴隨馬克思夫婦度過所有橫越歐洲的旅途,而且一同流亡各地。她有著持家的才能,總是能應對最艱難困苦的境況。多虧她做事有條不紊,一家人才不會缺乏基本的日用品。她能處理任何事:做飯丶持家丶為孩子們更衣,又與馬克思夫人一起裁剪和縫製她們的衣裳。她是保姆,同時又是管家:她照看整間房子。孩子們愛戴海倫如母親一般,海倫對他們的情感關係賦予了她母親般的權威。 馬克思夫人視她為知心好友,馬克思亦與海倫建立起特別的友誼;他會和她下棋,常常敗在她手上。

海倫深愛著馬克思全家:他們的一言一行在她眼裏全都是好的;任何人批評馬克思,她都挺身捍衛。她如母親般保護所有馬克思家族的至親好友。就像她收養了所有人似的。在馬氏夫婦亡故後,她將關愛轉移到恩格斯的家庭。海倫與他識於微時,早就將他當作家人。

恩格斯可説是馬克思家族的成員。馬克思的女兒們視他如第二個父親。他是馬克思的摯友。在德國,這兩個名字有很長時間都不會單獨出現,在往後的歷史裏也將永遠結合起來。

馬克思和恩格斯,是古代詩人所描寫的理想友誼之化身。從年青時認識對方開始,他們心照神交,既分享著緊密相連的思想情感,又一同致力於革命事業。若不是各種變故令兩人分别廿年,他們一世一生都會一起工作的。但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失敗以後,恩格斯不得不動身前往曼徹斯特,而馬克思則被迫留在倫敦。儘管如此,他們還是透過幾乎每天的通信討論關於當前事務,或者討論科學上的問題和大家的工作。一旦恩格斯能擺脫自己的工作,他就立刻從曼徹斯特趕到倫敦。他在倫敦的㝢所與馬克思家只距離十分鐘路程。從一八七零年起直到他的摯友馬克思去世前,他們朝夕相見,常到對方家裏作客。

那一天,恩格斯通知馬克思一家他正從曼徹斯特趕來,讓他們欣喜萬分。他在很早以前已表示要來探望他們。在恩格斯到達當天,馬克思焦急得無法工作。他們倆花了整夜抽煙對酌,傾談先前離別過後所發生的一切。

比起別人,馬克思最看重恩格斯的看法,因為他認定恩格斯有能力成為他的合作夥伴。恩格斯於他就如同全部聽眾。馬克思為求說服恩格斯傾向他的想法,不惜費盡功夫。例如,我曾看到他把一套書讀過又翻遍,就是要找到一個事實記載去改變恩格斯一個關於阿比爾教派進行政治及宗教戰爭時一件小事。那個次要論點我不記得了。能把恩格斯爭取到自己的觀點那邊,的確是馬克思的一場重大勝利。

馬克斯為恩格斯感到驕傲。他滿心歡喜地向我列舉恩格斯所有道德和知識分子的素養。有一次,他特意帶我到曼切斯特,把我介紹给恩格斯認識。他敬佩恩格斯豐富的學識,也為他擔驚受怕,即使那只是小事。他曾對我說,“我總是提心吊膽,恐怕他會在打獵時遇上意外。他十分魯莽,會鬆開韁繩在田野上騎馬疾馳,不顧任何障礙。”

馬克思是個可靠的朋友,就像他是一位慈愛的丈夫和父親一樣。在他的妻子和女兒丶海倫和恩格斯裏,他找到值得鐘愛的對象,就像他自己一樣。

3

馬克思最初是激進資產階級領袖,當他堅定反對他們後,便被拋棄。到他成為社會主義者後,他亦變成了他們的敵人。在誹謗和中傷之後,他被設計陷害丶驅逐出德國。後來,有人密謀要把他的聲音與著作都抹殺。《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證明了馬克思是唯一了解並揭露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二日政變因果的真實本質的歷史學家及政治家。但這篇著作卻被完全無視了。這部作品揭示了現實,卻沒有一份資產階級報紙提起過它。

那篇回應了《貧困的哲學》的《哲學的貧困》,以及《政治經濟學批判》也被一并無視了。十五年後,第一國際和《資本論》的第一卷打破了這個陰謀。馬克思再也無法被忽視:第一國際發展並傳播這些光榮的成果到全世界。雖然馬克思保持在幕後,讓其他人行動,很快人們便發現站在舞台後方的到底是何人。

社會民主黨在德國成立,成為俾斯麥先招安而後攻擊的一股力量。拉薩爾 (Lassalle) 的追隨者史懷哲 (Schweitzer) 出版了一系列受到馬克思盛讚的文章,把《資本倫》傳揚到工人大眾那裏。第一國際通過了一項由約翰.菲利普.貝克爾 (Johann Philipp Becker) 動議的決議,將所有國家的社會主義者的注意力轉到《資本論》這本 “工人階級的聖經” 之上。

在一八七一年三月十八的起義之後,人們都期望能看到第一國際的工作成果,而在公社遭到失敗以後,第一國際的總委員會毅然對各國資產階級媒體的狂怒進行辯護,馬克思的名字亦從此世人所知曉。他被公認為科學社會主義最偉大的理論家以及首個國際工人階級運動的組織者。

《資本論》成為了各國社會主義者的指南書。所有社會主義者和工人階級的報章都傳播書中的科學理論。在紐約爆發的大罷工其間,《資本論》的摘錄以傳單的形式付梓出版,鼓勵工人堅韌鬥爭,也向他們展示他們的要求何以是正當的。

《資本論》被翻譯為主要的歐洲語言-俄文丶法文及英文,並出版了德文丶意大利文丶法文丶西班牙文及荷蘭文的摘錄。每當歐洲和美洲的對手們嘗試駁斥其中的理論,這些經濟學家們都立刻得到社會主義者的回覆,使他們沈默不語。今天,《資本論》業已是第一國際會議口中的-工人階級的聖經。

馬克思在國際社會主義運動中所負擔的工作,擠佔了他從事科學活動的時間。夫人與長女龍格夫人的死,對他的科學研究皆有不利影響。

馬克思對妻子有著強烈且親密無間的愛。其美貌是他的驕傲和快樂,其溫柔與奉獻,減輕了他生活上的困難,這些困難是作為革命社會主義者所難免的顛沛命運所造成的。導致燕妮.馬克思死亡的疾病同時也縮減了她丈夫的性命。在她漫長而痛苦的患病期間,馬克思因為失眠丶缺乏運動和新鮮空氣丶精神疲勞而變得精疲力竭,感染了致命的肺炎。

馬克思夫人於一八八一年十二月二日下世。她生前是一位共產主義者兼唯物主義者。死亡並沒有使她懼怕。當她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時,她呼喊道:“卡爾,我通身乏力。” 那便是她最後清楚説出的話語。

她在十二月五日被葬在海格特墓地,那一塊沒有祝聖的土地下。依據她和馬克思的生活習慣,她的葬禮避免公開。只有少數親密的朋友陪伴她来到最後的安息之所。馬克思的老朋友恩格斯在她墓前發表悼詞。

在他的夫人去世以後,馬克思的生命接連受著肉體上和精神上的煎熬,他堅毅承受著它們。一年後,長女龍格夫人的突然亡故加重了這些痛苦。他身心俱疲,從此無法復元。

他在一八八三年三月十四日伏於案上,與世長辭,終年六十四歲。

(初版於《新時代》,卷一,一八九零至九一年。)


[1]喬瓦尼·巴蒂斯塔·維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或詹巴蒂斯塔·維柯(Giambattista Vico)(1668年6月23日-1744年1月23日)是一名義大利政治哲學家、演說學家、歷史學家和法理學家。他為古老風俗辯護,批判了現代理性主義,並以巨著《新科學》聞名於世。

[2] 格拉古兄弟是指提比略·格拉古和蓋約·格拉古兩兄弟,他們是前2世紀羅馬共和國著名的政治家,平民派領袖。他們分別當選前133年及前123年、前122年的保民官,並各自在任期內領導了一場改革——格拉古兄弟改革。由於改革觸犯了保守勢力,而先後在保民官任上被殺。(中文維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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