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本反思十月革命的新書

原作者:David Sessions
編譯:五月

編按:談到十月革命,就不能避開布爾什維克。很多人——包括右翼和大部分溫和左翼,都認為布爾什維克主義與歐洲的政治思想是絕對相悖的,是落後俄國的病態產物,是對西方文明的威脅;布爾什維克領導的十月革命,是少數人的政變;以列寧為代表的布爾什維克領導人是憤世嫉俗的操縱者和狂熱的極權主義者。另一方面,中共之類的斯大林主義後裔,始終強調馬—恩—列—斯—毛的所謂“馬列道統”,認為斯毛二人完全繼承馬克思的思想遺產。最晚從1960年代開始,西方的所謂新左浪潮出現以來,早就有無數作品重新認識十月革命。最近,又有兩本新書再做探討,一本是塔里克·阿里(Tariq Ali)的《列寧進退兩難—恐怖主義、戰爭、帝國、愛情及革命》(The Dilemmas of Lenin: Terrorism, War, Empire, Love, Revolution )和柴納·米耶維(China Miéville)的《十月》(October),堅持一種獨立於上述兩種論調的研究路向。兩位都是享有盛名的作家。作者認為這些新書,客觀上也是對新的革命的呼喚。本文根據作者書評節譯,或有助大家重新思考這段歷史及其在今天的意義。


 

阿里和米耶維都認為,我們對革命歷史扁平固化的認識,與當前社會缺乏政治想像力和解放的希望有關。

阿里寫道:“今天的主流意識形態及其所捍衛的權力結構,對上世紀的社會運動和解放鬥爭懷有巨大敵意,因此,若要與之抗衡,須盡可能復原真實的歷史和政治記憶。”在《列寧進退兩難》一書中,他非常重視一手史料——信件、回憶錄、政治文章,甚至革命戲劇演員的詩歌。在重新審視這些史料的過程中,阿里發現了歐洲社會主義運動歷史裡的道德脈絡。

米耶維的敘事手法則讓人覺得October是一部小說,但其內容實際上嚴格來源於真實事件,只不過作者把握了各種巨大歷史力量在1917年撞擊產生的眩暈,從而讓讀者切身體會到那場影響廣泛又充滿未知的社會動盪。

 

西方工人運動的影響

十九世紀的西歐工人階級飽受壓迫,工人運動經常因國家機器的殘酷鎮壓而失敗。阿里書中介紹國際主義、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和歐洲帝國主義的一章,展示了工人合乎道德的英雄主義——歐洲無產階級當時正獨立對抗有史以來最貪婪、殘暴和裝備精良的國家機器,因此他們普遍夢想通過革命建立平等和平的社會。

俄國的工業化遠遠落後于西方,工人數量也有限;但由於俄國農民的反抗傳統,剛剛在城市落戶的無產階級也特別地激進和革命。列寧這一代知識份子,看到依靠恐怖主義激起農民革命這一策略的失敗和西歐工人運動的發展,於是轉向了馬克思主義——通過工人革命推翻專制統治。

 

布爾什維克的出現

俄國馬克思主義者在1898年成立了社會民主工黨,但很快就開始關於組織和戰略的內部辯論——這一政黨應該是異見者的大聯盟,還是意識形態一致的組織?列寧在《怎麼辦?》一書中闡述了他的立場,但長久以來都被解讀為他對工人階級的戰鬥性缺乏信心,因此要建立由“職業革命家”組成的陰謀團體,來取代工人階級,從而不可避免地導致史達林主義的出現。

然而,仔細閱讀當時的辯論就會發現,列寧其實非常推崇歐洲的社會民主黨模式,一直認為受過教育的組織者的任務是“向工人階級傳達有關社會主義的好消息”。但是,在沙皇的專制統治下,只能通過嚴密的組織工作,才能說服工人只有通過政治革命才能解決其經濟訴求。而《怎麼辦?》一書其實是在說明,即使在俄國這樣的警察國家,只要有人願意組織,工人階級就可以發揮其歷史作用。

而之後的歷史顯示,布爾什維克(社會民主黨多數派)和孟什維克(社會民主黨少數派)的核心區別在於:後者認為,社會主義者能做的就是把自由派推向民主革命,只有俄國變成完全的資本主義國家之後,工人階級才能登上舞臺;而前者認為,軟弱的資產階級自由派無法領導革命,因此需要把工人階級組織起來,使其成為革命的領導者。

 

第一次世界大戰

1914年爆發的一戰是布爾什維克面臨的重大挑戰。列寧和德國社會民主黨領袖羅莎·盧森堡都堅持工人階級應毫不妥協地團結起來反對戰爭,但西歐社會主義政黨的其他領導人卻一個接一個地站出來鼓吹民族主義並支持本國參戰。但列寧始終相信,工人階級有能力終結戰爭,革命仍有可能在歐洲爆發。

由於1905年俄國革命的失敗和之後的鎮壓,布爾什維克在一戰的前三年中都處於分散狀態。但在戰爭帶來的苦難的刺激之下,俄國工人的政治覺悟得以繼續發展,並終於促成了1917年二月的起義。

 

雙重權力

發生在彼得格勒的工人起義和士兵嘩變迅速迫使沙皇退位,隨之而來的是“雙重權力”:資產階級自由派組成了臨時政府,工人則根據1905年革命的經驗成立了彼得格勒蘇維埃。

臨時政府希望繼續戰爭,工人和士兵希望馬上退出戰爭,在彼得格勒蘇維埃中占多數席位的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人則立場折中,認為應繼續戰爭,但不贊同發動攻勢。

列寧在4月初回到彼得格勒,發現當地的布爾什維克同意“有限度支持”臨時政府。他的首次公開演說卻指出,國際革命迫在眉睫,布爾什維克不應對臨時政府或戰爭做出任何妥協,而是應該繼續組織群眾奪取權力。這一論調令他的同志感到震驚——在之後的布爾什維克內部會議中,列寧幾乎完全是處於孤立。經過兩周的激烈辯論,彼得格勒的布爾什維克才投票通過了列寧的主張,成為唯一支持退出戰爭和工人奪權的政黨。

 

走向十月

隨著時間的推移,俄國的工人、農民和底層士兵變得愈發激進,紛紛自發進行社會改革,並要求蘇維埃取代臨時政府。到了七月,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開始準備武裝起義,但已經成為大規模群眾黨的布爾什維克卻擔心過早起義會給極右派的報復和鎮壓提供藉口,因此號召其支持者保持耐心。

但社會革命黨人克倫斯基領導的新臨時政府依然鎮壓了要求奪權的工人和士兵,並逮捕了布爾什維克領導人。這些行為使得新臨時政府在群眾心中喪失了合法性。

八月,成功阻止科爾尼洛夫兵變使得工人階級對自己的力量更加自信。但對於革命今後的方向,布爾什維克仍然進行了將近兩個月的辯論、表決和協商。列寧本人寫了一篇文章《論妥協》,主張布爾雪維克保持在野,請其他社會主義政黨(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聯合執政(只要他們不再和資產階級的民主立憲黨組織聯合政府,同時認真停戰和召開立憲會議就行—譯者補充)。但他的同志們認為這太過“懷柔”,加以反對。(而其他兩大左翼黨也無意真的放棄與立憲民主黨聯合,所以列寧也很快放棄妥協主張—譯者補充)

列寧最終認識到,如果布爾什維克再不奪權,那麼二月革命後在群眾中形成的激進主義將化為虛無。於是,布爾什維克中央委員會在10月初就起義問題展開了激烈辯論,最終結果是10比2的投票結果支持起義。 兩個反對的布黨領袖是季諾維耶夫和加米涅夫,他們還在別的報紙上發表了反對聲明,把起義計畫全盤公佈。然而,這也無意中增強了那種革命必至的氣氛。

 

十月革命在今天的意義

推翻臨時政府之後,布爾什維克立刻宣佈,俄國退出戰爭,土地分配給農民,少數民族享有民族自決的權利。但新生的工人國家,卻馬上要面對右翼掀起的內戰和帝國主義列強的軍事入侵。如果沒有這些阻礙,或者革命能夠在更多國家取得成功,那麼之後的歷史將會是另外一番景象。

米耶維認為,現今是重新開啟十月革命記憶的絕佳時機,在清除掉那些模糊的神話之後我們會發現其核心真相——當時的普羅大眾,相信自己可以推翻不公不義的政府,並且真正做到了。成功促使布爾什維克革命的想法和策略並不是俄羅斯的特產,而是歐洲社會主義運動的產物。布爾什維克主義並不是自由與民主的對立面,恰恰相反,是使其得以實現的一種激進方法。但全世界所謂“自由主義者”們,卻認為它比軍事獨裁更為可怕。

社會學家沃爾夫岡·斯特雷克(Wolfgang Streeck)把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稱為“空位期(Interregnum)”——即處於資本主義結構性失敗和崩潰之間的時期。面對種種危機,資本主義既不能提供解決辦法,也不能給予希望。在這樣的時代,重啟歷史上普羅大眾實現難以想像的政治變革的記憶就變得尤為重要。正如米耶維在書尾所寫:“暮光,即使是記憶中的暮光,也好過一片黑暗。”

對「兩本反思十月革命的新書」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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