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的終結已經開始

作者:Paul Mason

節譯:蛇夫

編者按:Paul Mason 是英國著名左翼作家,經常在衛報發表文章。這篇2015年的原文其實是介紹了Mason當時的新書《後資本主義》(Postcapitalism)。該書探索了當前資本主義的新技術,如促成了種種逆反資本主義邏輯的新現象—共享經濟、新合作經濟、零成本的產品等等。這個見解當然也引起批評。我們相信越多辯論只會更加有好處。


資訊科技、新的工作方式和共享經濟正在改變這個世界,我們已在不經意間進入後資本主義(postcapitalist)時代。

舊日的左翼思想認為,工人階級終將建立起超越資本主義的經濟模式,但過去二十五年的歷史卻有悖於此——傳統工人階級及其價值觀在市場面前分崩離析。但這並不意味舊的制度不會被取代。

如同封建主義的終結一樣,外部衝擊和新人類的出現,也將加速後資本主義取代資本主義的進程。

資訊技術在過去二十五年中帶來的三大變化,使後資本主義成為可能。首先,它減少了必需的工作量,模糊了工作和閒暇的邊界,放鬆了工作和工資的關係。即將到來的自動化浪潮,還將進一步大大減少為所有人提供體面生活所需的工作量。

其次,資訊正在影響市場正確形成價格的能力。市場運行的根基在於“稀缺”,但資訊是充足的。巨型科技公司想通過壟斷來化解這一矛盾,卻難以持久,因為這違背了最基本的人性需求——自由使用創意。

第三,不聽命於市場和商業精英的合作式生產已經自發出現。世界上最大的資訊產品“維基百科”就是例子——它由志願者免費編纂,不但擠垮了原來的百科全書行業,還令廣告行業每年損失約30億美元的收入。

新的經濟模式正在生根發芽,經濟學家卻沒有注意。比如,希臘一些草根NGO正在運營的種種合作項目——從食物生產到免費幼稚園,之所以讓主流經濟學家覺得不值一提,恰恰是因為其使用的“貨幣”是後資本主義式的:閒置時間、網路活動和免費的產品。

在過去十年裡,出現了新的所有權形式、借貸形式和法律合同,媒體將這種商業亞文化稱為“共享經濟”,但很少有人深究這一時髦詞彙所代表的發展對資本主義本身意味著什麼。

我相信,這是一條逃離資本主義的路線,但前提是政府做出根本性改變,對這些項目進行培育、提升和保護。要驅動政府改變,我們對於技術、所有權和工作的想法要首先改變。這樣,在我們創造新系統的要素時,就可以對自己和他人說:“這不僅是我拒絕新自由主義的生存機制,而且也是在新系統形成過程中的生活方式。

新自由主義已經演變成一個經常引起災難性失敗的制度。更糟的是,它打破了工業資本主義延續二百年的模式——經濟危機刺激新技術創新,從而使每個人受益。

在過去的經濟危機中,每當資本家想通過削減工資來重振過時的商業模式時,都會受到勞工運動的阻擊,於是他們只好尋求創新,進而推動自動化、高工資和高價值消費的出現。而新自由主義則是二百年來第一個依靠抑制工資、粉碎社會力量和工人階級復原力來實現上升的經濟模式。

於是乎,雖然新技術不斷出現,但由於沒有來自勞工運動的壓力,資本家並未將其大規模應用,也就沒有大規模創造更高工資的崗位和更高的消費支出。結果就是,預期中的資本主義上升沒有出現。

二戰期間到結束不久,經濟學家都將資訊視為“公共物品”。美國政府甚至規定,專利只能從生產過程中獲利。人們開始認識到知識產權是後來的事情。主流經濟學大師肯尼士·阿羅(Kenneth Arrow)在1962年指出,在自由市場經濟中,發明的目的是創造知識產權。但他還說過:“這種努力是成功的,但這樣也令知識產權造成資訊利用不足。”

每種電子商務模式的真相都是如此:壟斷和保護資料,捕捉使用者產生的免費資料,將非商業資料生產領域商業化,發掘現有資料的價值並確保只有自身企業能夠利用。

如果自由市場加知識產權會導致“資訊利用不足”,那麼基於充分利用資訊的經濟模式就不能容忍自由市場或絕對知識產權。

所有資訊產業巨頭的商業模式都旨在防止資訊充足,但資訊還是充足。一件資訊產品製作完成後,就可以無限“複製/粘貼”。生產一段音軌或一個用於製造客機的巨型資料庫都需要成本,但複製成本卻趨近於零。

過去二十五年裡,經濟學一直在與這個問題角力:所有主流經濟學都是從稀缺狀況出發,但現代社會最具活力的力量卻是充足且“想要變成免費”。於是,在企業和政府創造的充滿資訊壟斷和監控的世界之外,一種新的經濟動態正圍繞著資訊成長:資訊為社會所共有,免費使用,不能被擁有和定價,也不能用來牟利。是否有經濟學家試圖建立框架來研究這一經濟動態呢?答案是肯定的,他的名字叫卡爾·馬克思。

馬克思1858年的手稿中有一篇《機器論片段》,在其中他想像了這樣一種經濟體:機器的主要作用是生產,而人的主要作用是監督機器。他很清楚,在這樣一個經濟體中,資訊是主要生產力,組織和知識對生產力的貢獻要大於製造和運行機器的工作。

也就是說,一旦知識本身成為一種生產力,作用超過製造機器的實際勞動力,那麼最大的問題就不再是“工資與利潤”,而是誰來控制“知識的力量”。

他寫道,在機器完成大部分工作的經濟體中,鎖定在機器內的知識的性質必須是“社會的”。文章最後馬克思想象了一種“理想機器”:永遠運轉且無需任何成本。這樣的機器在生產過程中不會增加任何價值,並且短時間內,與其相關的所有東西的價格、利潤和勞動力成本都會減少。

如今,電腦軟體就是這樣的機器,與之相關的存儲、頻寬和處理能力的價格正以指數速度崩潰。這些沒有生產成本的機器無處不在,而且只要我們願意,它們就可以永遠運轉。

在馬克思的想像中,存儲和分享資訊的裝置叫做“公共智力(general intellect)”——地球上每個人的頭腦都通過社會知識連接起來,而每次知識升級也會令所有人受益。這一想像已經和如今的資訊經濟接近。他還寫道,這種東西的存在會將“資本主義徹底毀滅”。

新的超越資本主義的道路已經打開。合作式生產(cooperative production),或者是一種只有在商品及服務是免費或共享時才能進行的生產,一種使用網路技術的生產,這些東西就指出了一條超越市場的道路。它仍需要國家來創建框架。後資本主義經濟可能會與市場經濟共存數十年,但重大改變正在發生。

國家、市場和超越市場的合作生產都會參與這一轉型。而整個左派,從抗議團體到主流社民党和自由黨,都必須重新配置資源。事實上,一旦人們理解了後資本主義轉型的邏輯,更廣泛的運動就會出現,為此我們需要超越左派的標籤。

舊的左派認為,工人階級是推動社會超越資本主義的主體。但今天整個社會就是一個大工廠,每個人都參與創造和再創造。與此同時,在對於日常工作和利潤都至關重要的通訊網路上,則充斥著知識共享和不滿。

在危機時刻,國家可以關閉臉書、推特,甚至整個互聯網和手機網路,但這樣做也會癱瘓經濟。雖然國家可以存儲和監控所有資訊,但無法讓社會倒退回五十年前那樣——等級森嚴,人們知識不足,官方宣傳一統天下。

而資訊資本主義創造的新人類——由網路連接起來的受過教育的人群,將是改變歷史的新主體。

就像黑死病是促成封建主義終結的外部衝擊一樣,如今資本主義也面臨能源枯竭、氣候變化、人口老齡化和移民等外部衝擊。它們正在改變資本主義的動態,使其難以長期運行。雖然它們的影響還沒有達到黑死病的級別,但正如2005年我們在的新奧爾良所看到的那樣——一個經濟複雜卻貧富分化的社會,一場颶風就能使其社會秩序和基礎設施崩潰。

促進這種轉型的計畫,應該擴展相關的技術、商業模式和行為,以達到瓦解市場、促使知識社會化、減少人的工作量和推動經濟走向充足的目的。我稱之為“零計畫”(Project Zero),因為它的目標是建立這樣一個系統——碳能源消耗為零;生產機器、產品和服務的邊際成本為零;並且會把人的必要工作時間減到趨近為零。

如果我是正確的,那麼後資本主義的支持者們將在資本主義體制之內構建替代品,以激進和破壞性的方式使用政府權力,並將所有行動指向轉型——而不是去保衛舊體制中的隨機因素。 我們必須學習哪些事情是緊急的,哪些是重要的,因為有時兩者並不重合。

一邊是人類完全有可能擁有免費、充足的產品和資訊,一邊是壟斷企業、銀行和政府試圖讓產品和資訊保持私有、稀缺和盈利——這就是當今的主要矛盾。而等級制度和網路之間的鬥爭則無處不在:一邊是圍繞資本主義形成的舊的社會形式,一邊是預示未來會發生什麼的新的社會形式。

覺得這些想法太過烏托邦?別忘了,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同性戀已經可以結婚,普通工人階級女性可以比一百年前最瘋狂的自由主義者更自由。那麼,為什麼經濟自由仍然難以想像?

反觀那些精英的社會規劃,看起來就像19世紀的邪教組織一樣落伍。防暴隊,腐敗政客,富豪控制的報紙,監視民眾的國家機器——這些東德三十年前玩剩下的手段是那樣虛偽而脆弱。

糟糕的未來是可能發生的,就像我們在僵屍電影中看到的末世荒原。但是,為什麼不能存在一個理想的未來?那裡充足資訊,工作不分等級,工作不與酬勞掛鉤……

數以百萬的人們已經開始意識到,現實與曾經的許諾不符。他們的回應是憤怒,並且要求退回過去那種國家之間壁壘森嚴的資本主義——這樣的未來並不令人樂觀。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堆烏托邦夢想和小規模項目。我們需要一個基於理性、證據和經得起考驗的設計的計畫,符合歷史規律,並且可持續發展。然後我們需要將其實施。

 

對「資本主義的終結已經開始」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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