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香港人，應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少進入電影院，因為街頭正上映的，比熒幕上的世界更超現實，攝人心魂。是黃是藍，或盡可能不讓自己沾上任何顏色，只要生活在香港，都無法置身事外。曾經外界普遍將香港人視為對生命無感的經濟動物，彷彿八九十年代影響傳播至全世界的香港電影，已經承載了他們的所有情感。原來，香港人最澎湃的愛恨惡慾，在曾經最具代表性的香港電影裡，都不足以道盡。
就算自詡是港產片影迷，跟很多香港人一樣，2019年的我也沒有太多心思關注香港電影。就算沒有武漢肺炎（COVID-19）的肆虐，今年的金像獎也注定不會有以往的星光燦爛。先不說近年港產片產出已經日趨減少，合拍片的「香港」成份不斷被質疑，明星們衣香鬢影地徐徐走過紅地毯，對比起過去一年街頭的血肉淋淋，也顯得太殘忍。終於，第39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史上第一次以網上直播的形式，於5月6日下午3點，由金像獎主席爾冬升宣布所有得獎名單。
這樣的形式，引來了兩種不同評價的聲音。有網友認為省去華麗浮誇的「表演」性質的頒獎禮，可令大家更專注於電影本身；同時也有人認為過程過於簡約，甚至省去了入圍作品及被提名者的介紹片段，是對電影人的不尊重。得獎名單公佈後，更多的不滿聲音是意料中事，尤其大贏家是曾國祥導演的大陸電影《少年的你》。
電影，不止是電影
坦白說，這屆金像獎大多數的入圍電影都沒看過，尤其部分電影因疫情問題至今仍未在香港正式上演，如《叔·叔》（於5月14日上映）及《麥路人》。而在所有入圍電影裡面，除了這兩部有期待之外，其他的都不太引起我的觀看慾望。
香港，從未如現在這麼政治過，吃哪家餐廳是政治，聽誰的直播演唱會是政治，自然，看什麼電影也很政治。黃子華拍一部電影也要被審查，逼得甚少出聲的他不得不拍片「明志」，強調《乜代宗師》百分百本土，無一分一毫來自大陸的資金，才值得被黃絲「懲罰」。
得獎名單出爐，第一個反應就是，「肯定被黃絲圍插」。自《七月與安生》以來，曾國祥成為了我認為值得注意及期待的香港導演之一。《少年的你》再次展現了他成熟的導演技巧，雖然傾向穩紮穩打的商業模式，不見得有多大的驚喜，但作為剛冒起的導演，先求穩當再建立風格也是理所當然。基本功紮實，再來談創作，是我一直認同的。《少》講的是校園霸凌問題，背景是大陸社會，揭示了政府及社會對青少年群體的管控漏洞導致霸凌受害者有冤無路訴，被逼反抗自保鑄成大錯的問題。當然，這同時也是很多國家的問題。雖然以電影的角度來看，結局的說教顯得累贅，但在大陸電影審查制度決定了這個走向的情況來看，我認為曾國祥已做了最好的處理。無奈人家是撐警大使曾志偉的兒子，又是大陸片，被不爽是意料中事。香港人希望有個本土影后，但排除合拍片帶來的限制（男主角是香港人，女主角就通常會是大陸演員），捫心自問，有多少個香港女演員可以比周冬雨出色？5歲已出道的易烊千璽，累積了十幾年的表演功力，在不足20歲之齡已展現出驚人的爆發力，難道不是實至名歸？
不少人惋惜鄭秀文入圍多次都不得獎，但坦白說，鄭秀文在我心目中，一直都還差一點，儘管認同她很努力。《花椒之味》對我最大的吸引力是麥曦茵，早就在電影圈嶄露頭角的她曾是備受矚目的新晉導演之一，《前度》令我留下印象，但《DIVA華麗之後》有些令人失望。《花》的故事不免讓人聯想起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父親離世後，才發現原來還有同父異母的姐妹。陌生卻有血緣關係的女性，因為已離世的男性重新走到一起，發現新生命。最出色的鄭秀文是在杜琪峰的鏡頭下，她也多次憑銀河映像電影入圍女主角。杜琪峰和韋家輝都曾在訪談中表示，他們是依據鄭秀文的特質去調整劇本的。因此不難發現，銀河裡的鄭秀文，基本上都帶有同性質的神經質，儘管角色不同，但也都有很明顯的重疊部分。銀河以外，她很努力駕馭不同的角色，但《長恨歌》明顯失敗。看每部戲，都是同一個基調的鄭秀文，這不是我理解的好演員。
《犯罪現場》，看得我滿心哀傷，悲壯之餘還有尊敬。坦白說，以戲的角度來說，我認為它是失敗的。明顯看得出來這是一部每一分錢都在計算的電影操作，因為現在的香港開戲很難，少至幾千萬動輒上億的投資，加上海外市場早已萎縮，票房的保證是難上加難。所以《犯》又懸疑又動作又愛情又搞笑，盡可能的讓它更豐富，但同時就會掉入四不像的困局。電影塞了一堆大家都叫得出名字的演員，是為了明星效應，也是讓大家多點出鏡和工作機會。放了那麼多明星，卻無法讓他們有真正的表演機會，就無法發揮他們在銀幕上的力量，略顯可惜。為了宣傳，戲外還勉強為多年好友古天樂及宣萱硬擠出緋聞，甚至炒作他們有結婚的打算。監製爾冬升在訪談中已坦言緋聞是商業操作，更明說現在的香港電影就靠古天樂一人在支撐。 古天樂過去好些年拼命拍戲開戲，為的是大家有工開，保住飯碗。戲本身精細度不足，但用心良苦。
比較詭異的是，盧凱彤憑《少年的你》的主題曲《Fly》獲得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其遺孀余靜萍亦憑《少年的你》得到最佳攝影獎，對此，黃絲一片贊賞惋惜，同時又狂插《少年的你》。活在非常時期，要習慣非常的精神分裂的黃絲群眾。而我不禁懷疑，發出這些質疑聲音的人，有幾個看過《少》？認真看過的話，主角吶喊的「This used to be our playground」和「只有你活著，我才不算輸」，電影裡對社會的控訴，何嘗沒有香港人的共鳴？政治有國界，但電影世界訴諸的情感是人類的共同語言。放下預設立場，就會遇到更多同伴，香港人沒有自己想像中孤單。
有人開始連爾冬升也忙著要清算，質疑他主導的香港電影金像獎把重要獎項都給了大陸電影。問題是，金像獎是投票制度，所有符合投票資格的業界人士各有自由意志，這不可能是爾冬升可以操作的，證明了《少年的你》成為大贏家是香港電影人的普遍共識。但這又是否代表香港電影人及金像獎都傾向「舔共」？今屆的金像獎宣傳片已明顯表述過去一年香港政治的動盪不安 ，也普遍得到黃絲的讚賞。這樣的得獎結果，我認為是體現了香港電影人仍然對電影本身堅持著公平的評審準則。至於對爾冬升的指責，那些人可能忘了，4年前《十年》獲得最佳電影，沒有人敢宣布頒獎，爾冬升可是當仁不讓站在台上說了前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名句「最大的恐懼就是恐懼本身」。今年風口浪尖上，我覺得他再次體現了勇敢。
還沒放棄的香港電影人
電影工作者總會會長田啟文在4月份召開記者會，表示電影界因疫情完全停頓， 2020年目前甚至只有一部香港電影成功開拍。 據說，已有不少幕後工作者都被迫轉行去送外賣或做地盤，更有攝影師等技術人員被迫變賣賺錢工具維生。
金像獎第二天（5月7日），英皇及天下一發出公告，宣布兩間公司將於兩年內合作開拍10部港產電影，為香港電影人製造就業機會。 現在在香港隨便拍一部電影都要幾千萬成本，十部說的肯定是過億的投資。香港這樣的時勢，cash is King，承諾兩年內開十部電影拿至少幾億去救同業，是真心愛護香港及香港電影之人。天下一近年因極力推動本土電影已經得到認同，無論大家是否對英皇有同樣的接受度，這種時候還肯站出來承擔那麼大的責任，都是有心人。坦白說，也不可能是100%本土資金，走到這步還強調不要合拍資金的潔癖香港人，真以為有辦法逼死大陸電影？首先死的是香港電影人，當然我知道好多香港人其實已經不在意香港電影。
97年香港電影低迷時出現了12天完成的經典之作《槍火》和之後的銀河影像，在國際建立起口碑。市場不如以往已是事實，希望香港電影人可以大膽一點，用小成本來新嘗試，開發新的方向，置之死地而後生，那香港電影還有機會找到生存的可能。至少演員不要再是劉青雲古天樂張家輝了好嗎？把錢認真花在劇本上，不要再飽幕前餓死幕後了，明星制度只會造成惡性循環，不能再玩下去。
撰文：陳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