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北庂
2024年2月14日，一艘來自中國大陸的小艇在臺灣政府控制的金門海域遭遇了臺灣海巡署的一艘巡邏艇。在某種尚不明確的對抗之後，大陸小艇翻覆，艇上兩人死亡。
不管這艘小艇載的是漁民、走私者、間諜還是軍事人員，兩個生命的逝去無疑都是一場悲劇。從某種意義上講，金門其實是一場未完結戰爭的“休眠火山口”，一旦復活，必將令更多的生命逝去，那就是更大的悲劇。
休眠的“前線”
1949年，中共經過內戰（從不同的立場出發，亦有人稱之為革命、解放或叛亂，但總歸是一場浩大的軍事衝突）控制了中國大陸的大部分地區，繼而在北京宣佈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黨丟失了中華民國首都南京後，則將國家機構（政府、軍隊、立法機構、大量公務員等）撤到臺灣。從此，海峽兩岸對峙的局面形成。
雙方既沒有簽署停戰協定，亦沒有一方宣佈投降或解散政府，因此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事實上至今都仍然同時存在於地球之上。而且，雙方都宣稱對方所控制之區域在法理上仍歸屬於己方領土。於是乎，到底是“一個中國”、“兩個中國”還是“一中一台”，便成為一樁懸案。
中國歷史上這種爭議屢見不鮮，最後大都還是軍事手段來解決：要麼我大軍南下，要麼你揮師北伐，誰消滅了對方，便可在史書上自稱“王師”。49年之後的數十年裡，國共雙方也都抱有此念：一個要“反攻大陸，消滅共匪”，一個要“欲將剩勇，追擊窮寇”。但冷戰之中，要麼是雙方後面撐腰的大佬（美蘇）另有打算、勒緊韁繩，要麼是出事不利、鎩羽而歸，全面戰爭並未再次爆發。當然，沒有殺到流血漂櫓肯定是一件幸事。
時至1979年中美建交，大家拜了同一個大佬，便不再真刀真槍地廝殺。彼時，雙方都不願意放棄“大一統”和自己才是“中華正統”的主張，所以沒有各自獨立；由於制度、意識形態和統治利益上的巨大分歧，亦不可能融為一體。於是乎，大家就秉承“難得糊塗”的古老智慧，維持了一種不戰、不和、不獨、不統的奇妙狀態——“悶聲發大財”才是正經事嘛！
金門的現狀，便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形成的。
這片距離大陸不到兩公里、距離臺灣二百公里的群島，在冷戰時代既是共軍“解放臺灣”必須拔除的釘子，也是國軍“反攻大陸”的橋頭堡。曾幾何時，一方號稱有十萬大軍駐紮島上，厲兵秣馬，枕戈待旦；另一方也派出過兩個軍團進攻，導致九千官兵折戟沉沙。雙方用重炮隔海對轟的戰爭模式，則一直到1979年1月1日才正式停止（當日中共單方面發表“告臺灣同胞書”宣佈停火，雙方並未簽署和平協定）。
至此之後40多年都是實事上的和平。大陸改革開放後歡迎台商投資，還出現了形似友邦的蜜月期。近在咫尺的金門，更是一片鑄劍為犁的景象：大陸人可以去旅遊觀光（疫情之前每年近百萬人次），金門人也很多去對岸探親、投資、置業；當年炮戰落下的彈片製成菜刀，成為大受歡迎的旅遊紀念品；甚至大陸制裁澳洲水產時，金門都成為走私龍蝦的樞紐。
但“法理上戰爭並未結束”依然埋下了許多隱患。比如，金門海域的邊界其實沒有任何協議，不論是口頭的還是書面的。雙方多年來遵循的邊界，竟然是依靠所謂“默契”形成的。也就是說，跨越這個“默契邊界”既不違法，也不違約。再者，在這種模糊地帶發生衝突，到底是按照臺灣法律還是大陸法律來處理呢？按照《國際法》恐怕是不行的，否則不就是坐實了“一邊一國”？這也就無怪乎，這次“翻船事件”的後續處理談判談了十幾輪也難以圓滿落幕。
一國發動戰爭，總要講究師出有名。比如“9.11”之於反恐戰爭，“10.7”之於以色列入侵加沙。倒不是說掌權者崇尚古風，只是這些“名”對於贏得本國民眾支持、控制國際社會反應都至關重要。而在金門這樣糊裡糊塗“休眠”的前線，很容易就會產生“開戰之名”。
左右為難
當然，現代戰爭發生的真正原因極少是為那些“名”，統治集團背地裡都會有複雜的利益考量。
對於中共來說，“祖國統一”、“領土完整”都不過是給民眾打的雞血罷了，49之後通過談判劃走的土地其實不勝枚舉。對台開戰在某一時刻當然可能有利可圖的，比如轉移國內矛盾、穩固當權者的統治地位、奪取臺灣的技術和財富、與美國爭奪區域霸權等等。
臺灣宣佈獨立當然是個好理由，但如果中共想要開戰之時臺灣並不給予此利，就得另尋他名了。按照這個邏輯，身處前線且地位模糊的金門（以及其他臺灣控制的靠近大陸的島嶼）確實是兇險之地。
除了地理上與福建廈門同氣連枝之外，金門在歷史上也一直由歷代大陸政權管轄。如今的中華民國，在法律上依然保留了福建省政府（無預算）和省主席（無人選）。臺灣政府實際控制的“台澎金馬”地區，名義上前二者仍算作臺灣省下轄，後二者仍算作福建省下轄——金門民眾的戶籍證件上亦是如此書寫。
“台獨運動”對於金門歸屬的立場，也有些曖昧。49年之前的台獨主義者不會也不需要考慮帶著金門一起獨立。冷戰背景下的軍事要塞時期，臺灣青年自然也不想為了守衛這個遠在天邊的小島犧牲生命，駐守於此多少有些被逼無奈。但在中共極權統治愈發恐怖的當下（特別是有香港的前車之鑒），直接將國民拱手讓人的主張明顯不合時宜，所以有部分台獨主義者傾向於金門人自決歸屬問題。[1]
金門民眾雖然一樣十分忌憚中共的統治，但由於經濟上更依賴大陸，所以並不希望出現刺激對岸的政治變化。[2]因此臺灣民主化改革後，金門一直是反對台獨的國民黨的鐵票倉——最近兩屆大選雖不再是壓倒性多數，但依然是國民黨勝出。
不過，民進黨官方從未表示過有意放棄金門或支持其自決。蔡英文政府多次強調，“台澎金馬”是生命共同體，國土主權寸步不讓，麾下國軍會全力守衛。[3]
恰恰是這種模糊地位，使得攻佔金門對於中共來說也有弊端。金馬的守軍現在只有三千，以如今共軍之實力（即使去除了紙面實力的水分）拿下它可謂探囊取物。理由嘛，就說：此地乃我福建省之轄區，我方官差要進入辦理某某事宜，如若受阻，解放軍便來“保家衛國”。但是，如果不同時攻下臺灣本島，就會造成中華民國不再擁有大陸土地之事實，其實是在推動臺灣獨立。攻擊金門美國肯定來不及救援（雖然臺灣政府暗示島上有美軍教官駐紮[4]），但此處戰事會是臺灣的絕佳預警，再加上跨越海峽天塹投送大軍的時間，攻台就毫無突然性可言。
我們可以假想一下：金門（或馬祖）一旦受到攻擊，抵抗不會激烈（美國也沒有承諾過協防金馬），但臺灣本島會馬上進入最高級別的戰備，三軍配發實彈，徵召預備役，同時盟友也會開啟援助（至少滿載軍火的運輸機會馬上從關島、夏威夷或日本或飛往臺灣）。所以從軍事角度講，先攻金馬，還不如直接突襲臺灣本島。
當然，從政治上講，無論攻擊台澎金馬哪裡，都會激發臺灣人的“愛國”激情——真正的“命運共同體”，往往是在共同的劫難中形成。不管認同的“國”是中華民國還是“臺灣國”，只要中共沒能一戰功成，必將有更多的臺灣人支持獨立。而國際輿論也會像支持烏克蘭一樣支持臺灣，因為大部分外國普通民眾並不會去鑽研什麼國共內戰、九二共識或聯合國2758號決議，大眾的認知就是誰先攻擊誰理虧；而以美國為首的聯盟，也一直在準備與中共的軍事衝突，絕不會錯過這個拔除對手尖牙利齒的機會（就如俄羅斯在烏克蘭遭遇的一樣）。
如果中共的決策者有理性的話，必定懂得奪取金門這個小島是愚蠢的。這樣既無戰略意義，也難以逼迫臺灣投降，至多是一針民族主義和個人崇拜的興奮劑。但這個國家正在面臨的一大危險，就是統治者的理性程度並不令人放心。他就像一個野心勃勃又信心不足的賭徒，雖然還在回避押上全部身家的決戰，但對於小試牛刀的渴望已經躍躍欲試。即使金門的戰爭風險還沒有到達臨近點，但相似的風險還存在於釣魚島、馬祖列島、澎湖列島、太平島、中業島、仁愛礁、鐵線礁……如此之多的對峙狀態，即使不是刻意尋求戰爭，也是對一個國家風險管控能力的重大挑戰。
“金馬撤軍論”與其他和平方案
民進黨前主席施明德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一直在宣傳“金馬撤軍論”。他去世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書，名為《金馬是引信，亦是誘餌？：遙送習總書記一束橄欖枝。他在其中呼喚：“拔除兩岸最容易引發衝突的引信，和誘使美中大戰的餌，讓金門、馬祖成為和平特區，做兩岸的緩衝地帶，扮演兩岸和平櫥窗的新角色。”
雖然此論在島內備受批判，但實際上是合理的。首先臺灣政府當然知道金馬守不住（冷戰時期美國就勸蔣介石主動放棄金門），一直都在撤軍，如今剩下這幾千人也不過是一種象徵性意義。其次，臺灣單方面宣佈“和平特區”，也確實有很大機會換來此二島的安定：如前所述，軍事上講先攻金馬對於中共來說並非上策；而且既然不設防，就隨時可取之，當下就沒必要經常派軍艦飛機光臨。
這個方案好是好，但奈何中共的胃口是整個臺灣甚至西太平洋，不吃金馬這兩道開胃小菜，並不意味著這個巨人從此吃齋念佛。實際上，近年來的對台威嚇手段已經是戰機飛越海峽中線、艦隊南北夾擊、導彈穿島而過了，“引信”的位置恐怕早已超出金馬範圍。
但“和平特區”的構想也有可取之處，筆者其實由此想出一論：臺灣海峽和平特區。即把整個臺灣海峽非軍事化，兩岸軍艦、軍機、潛艇、導彈、兩栖坦克之類的武器都不得進入本方海岸線12海裡（當然這個數字可以商量）之外的海峽之中，更不要在裡面搞什麼軍演、試射、對峙，把大海留給民船、民航和魚兒。至於外國軍艦要方便通航，貼著與其關係好的一方海岸線航線便可：比如美日軍艦走海峽東側，俄羅斯（朝鮮？）軍艦走海峽西側。
1936年的《蒙特勒公約》，就對通過伊斯坦布爾海峽和達達尼爾海峽的軍艦做了限制並沿用至今，所以上面一論也不算異想天開吧。當然，有帝國主義野心的國家肯定不會贊成這個“和平特區”，但由臺灣發出此倡議，也不失為一束更受全世界愛好和平人們歡迎的“橄欖枝”。時下雖難以實現，但哪個國家反對，便暴露出其霸權和侵略野心。
在大陸改天換地的未來，不管臺灣獨立與否，中共的繼任者都應主動提出並構建這個“臺灣海峽和平特區”。相較於什麼“祖國統一”、“血濃於水”的大話空話，這樣一種和平的承諾和實踐，才是兩岸人民和諧幸福生活的基礎所在。
[1] 《民進黨執政後放棄金馬？》，马祖通讯周刊，
http://board.matsu.idv.tw/board_view.php?board=25&pid=4859&link=14576&start=。
[2] 《台湾大选2024：夹在中国大陆与台湾之间，“冷战前线”金门的年轻人深感无力》，BBC，
https://www.bbc.com/zhongwen/simp/world-67870969。
[3] 《蔡英文赴金门纪念八二三炮战61周年 蓝营批恶心》，RFA，
https://www.rfa.org/mandarin/yataibaodao/gangtai/hx1-08232019100120.html。
[4] 《台湾承认离岛有美军存在》，WSJ，https://cn.wsj.com/articles/%E5%8F%B0%E6%B9%BE%E6%89%BF%E8%AE%A4%E7%A6%BB%E5%B2%9B%E6%9C%89%E7%BE%8E%E5%86%9B%E5%AD%98%E5%9C%A8-4efb6d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