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九八四》變成我們的生活——淺談科幻作品描述的專制手段在當下中國的實踐(上)

 

文:二維襖

假若未來考古學家在發掘我們時代的遺址之時,找到了記錄剛剛結束的“盛會”的官方記錄——不論是文字、錄音還是影像,那些用各種手法強調出的“偉大”、“復興”、“勝利”、和“夢想”,無疑會給他們一種“烏托邦”的印象。但未來人應該是智慧的,很快便能發現光鮮亮麗外表下的陳腐、荒謬、壓抑和醜惡。

之所以相信未來人的眼力,是因為過去的一些人,已對我們今天的遭遇有所預言——他們在科學和技術迅猛發展的這一、兩百年間,依然對人類社會的未來憂心忡忡,認為科技的進步不一定意味著美麗新世界,也可能成為暴政和壓迫的幫兇。這些帶著憂慮、悲哀、恐懼(有時也有希望)的幻想用小說、電影、漫畫等形式表現出來,成為了名為“反烏托邦”的一個科幻分支。其中最著名的,便要數喬治·奧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這部出版於1949年的警世之作,已經不幸地一次次成為現實的預告——居於當下中國,看到自由之門一天比一天緊閉,更是深有此感。

然而,由二十一世紀的科技和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資本武裝起來的這個專制國家,在手段上已經超越了奧威爾的想像:人工智慧技術讓“思想警察”不再需要由人類來擔當;移動通訊設備讓“電幕”可以如影隨形;敏感詞過濾演算法讓“忘懷洞”省卻了熊熊爐火。於是乎,我們生活的地方,更像是各種反烏托邦設想的糅合之物,總在不經意間讓此類作品的讀者有似曾相識之感。那麼,就讓我們一起探尋一下,前人在科幻作品中描述的專制手段,是如何在今天變成現實的吧。

 

監控

在《一九八四》中,“老大哥在看著你”是通過“電幕”來實現的,後者結合了電視、廣播、竊聽器和監視攝像頭的功能,被安裝在住所、工作和公共場所。而在最近被公眾所熟知的中國“天網工程”,則部分實現了這一幻想:它由超過2000萬個遍佈全國的高清攝像頭組成,覆蓋交通要道、商場學校、工廠企業等公共場所,而且不限於城市地區。其使用的電腦視覺判斷技術更是可以準確識別人的年齡、性別、穿著等資訊——這意味著可以大大減少監控人員的工作量。最新的一段視頻顯示,在人臉識別和大資料技術的説明下,監控者可以即時獲取路人的身份資訊。因此,“不當的面部表情都可能導致逮捕和監禁”的情節已經沒有技術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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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一處馬路的監控攝像頭

雖然“天網”目前還沒有延伸入個人住宅,但移動通訊設備的普及意味著只需利用駭客技術或某些軟體故意留下的後門,就可以輕易把手機、電腦等設備變成監視器。另外,手機的定位功能也是無形的枷鎖——當代的“溫斯頓”和“茱莉亞”們要想來一次無人知曉的鄉間幽會(或者其他不為統治者所容的活動),無疑更加困難了。人們通過電子通訊設備傳輸和發表的資訊,不論是電話短信、電子郵件、社交媒體還是網站留言,也都是監控的目標。今年爆出的一系列因在網上就非政治問題表達不滿(醫院飯菜難吃不滿交警執法強制捐款等)而被警方拘留的事件,證明了高效的網路監控手段已經普及到了基層國家暴力機關。

當然,這些手段並非中國獨有,美國就早已爆出類似的“棱鏡計畫”。有人或許會說,因為某些加密技術和某些企業的道德(及其各為其主的立場)尚未被攻破,所以我們的隱私並非蕩然無存。但是,面對名為“國家”的巨大力量,這些“守衛”又能支撐多久?

 

資訊封鎖

歷史上,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專制政體都要面對這樣一個問題:精密的監控系統在後者大規模反抗之後便會迅速土崩瓦解——1917年的俄國和1989年的東德都是例證。解決手段之一,便是讓後者保持沉睡、無知、恐懼或滿足,從而不會有反叛的意圖。那麼,就必須要讓某些資訊被隔絕和銷毀,包括統治者的醜聞和弱點,歷史的真相,更好的精神和物質生活的可能性,有關革命的煽動和論證,先驅者反抗的事蹟,等等。

在《一九八四》當中,這個工作由真理部負責——篡改歷史記錄、編造假新聞、銷毀可能引發反抗的詞語。而在美國作家雷·布萊伯利所著的小說《華氏451度》(Fahrenheit 451)中,則是由“消防員”將書籍焚毀。在有著焚書坑儒傳統的中國,文字獄、出版審查、抓捕傳播禁書者等手段,也保留到了1949年之後。但網路時代的到來,讓人們獲得資訊的管道一度寬闊到難以封鎖。

但很快,名為“長城防火牆”的專制工具終結了網路資訊自由的美好時光,並引發了延續至今的“翻牆”與“加高圍牆”的鬥爭。雖然截至目前尚有某些手段可以打破封鎖,但所花費的時間、金錢、技術和人身安全成本已經令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只能訪問部分網路的現實,大量出生於二十一世紀的中國青少年,甚至從未使用過Google、Twitter或YouTube。

而且有證據顯示,政府已經做好了徹底斷網的技術準備,以備不時之需。但這種極端手段的代價也是巨大的,其對科研、貿易、外交等領域的影響是統治者無法無視的。於是乎,網路白名單制度漸漸浮出水面。這其中包含了兩個技術方向:一是只有經過國家認證的“無害”境外網站才能被牆內線民訪問,其他一律封死;二是只有一些特權人士或“可靠”的機構、企業可以有限或無限地訪問境外互聯網,其他線民只能訪問國內網路。

在《華氏451度》中,反叛者們通過背誦來保存禁書。在當下的中國,為了限制傳播已經存在於人們頭腦(和其他儲存介質)中的資訊,當局使用了敏感詞檢索技術,隨時將“有害”資訊刪除或根本不予發佈,並不時地對傳播者加以迫害。作為應對,人們要不斷地發明敏感詞的代替品,從而造就了另一種形式的“新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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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郭文貴爆料事件導致“健身”成為敏感詞的荒謬一幕

 

 

“犯罪”預測

雖然監控和資訊封鎖已經有效壓制了有組織的大規模反抗,但個體的和突發的群體性反抗仍然在中國大量存在。在菲力浦·狄克的小說《少數派報告》(Minority Report)中,一批在母體內遭遇嚴重化學污染的新生兒變異產生了預知未來的能力,政府利用他們製造了犯罪預防系統,並根據系統的預測在案件發生前逮捕罪犯。在當下的中國,一些企業正在協助政府開發類似的手段,並稱這將有助於警方在犯罪行為實施之前識別和逮捕嫌疑人。

它們利用的並不是變異產生的預知能力,而是大資料、人工智慧、時空行為軌跡識別等技術。比如,如果某人手機定位顯示其經常在敏感部門附件徘徊,網購了可以用做或製造武器的物品,或在社交媒體上的言論顯示出某種傾向,那麼該人就會引起人工智慧的注意——每種行為都會根據威脅大小進行量化,然後由人工智慧預測出其實施犯罪的可能性。

當然,這一系統不會僅用於預測刑事犯罪,訪民、拆遷戶、異議人士、維權人士、少數民族、公益人士都會成為重點盯防目標。中國政府經常在敏感時間對上述人群進行重點監控(甚至是軟禁),但這種不加區別的做法需要耗費巨大的資源和人力。有了預測系統的説明,就只需將那些“預謀”要實施某種反抗的個體及時拿下,從而減少了統治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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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公司輿情監控系統的廣告

 

更重要的是,在監控和輿情分析技術的説明下,這一系統還可以預測群體行為——包括罷工、遊行、抗議、騷亂、集體上訪等。那麼,政府只需要在適當的時間節點刪除或釋放某些資訊,抓捕個別人員(工人代表、上訪組織者、網路活躍分子等),或在事發地佈置警力,就可以化解或縮小群體性事件。

(待續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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