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國界的烏托邦

文:Gary Younge
譯:蛇夫
(英文版刊於英國《衛报》,原標題為“End all immigration controls – they’re a sign we value money more than people”。)

十四歲時,我曾到西柏林參加為期十天的英德文化交流。那是1983年,柏林牆尚未倒塌,它使我對所謂的“社會主義”產生了懷疑。

那時的我,對主流社會有關種族、階級和國家的論述,已有所抗拒。當時的英國,警權氾濫,工會受打壓,而正在構建自身世界觀的我則感到,應有另一種“自由”,讓身為黑人的我也可以享有。但主流社會關於柏林牆的看法,我卻不得不認同——東德政府限制了人民的自由,如同將他們關進一座露天監獄。

但柏林牆和史達林主義政權倒塌之後,事情卻發生了反轉。那些接受了自由市場的國家,其人民的移居自由卻不再為西方所支持。我們雖然推倒了牆,卻建起了堡壘。

王爾德曾寫道:“一幅不包括烏托邦的世界地圖不值一瞥,因為它漏掉了人類不斷追尋的國度。在那裡登陸後,人類會繼續遠眺,發現更好的國度,然後再次揚帆啟程。”

而我心中的烏托邦,則是一個沒有國界的世界。我認為所有人都應有權在這個星球漫遊,在自己希望的地方生活、愛和創造。有人可能會提出各種實際問題來反駁我,我也可以把本文餘下的部分用來回應這些問題。但既然是烏托邦,為什麼不能夢想些宏大的東西?如果馬丁·路德·金在林肯紀念堂臺階上的演說只是呼籲制定更好的法律來保障平等,又有多少人會被打動?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曾經把民族國家稱為“想像的共同體”。 那麼我想像中的國家應該沒有邊境守衛,沒有鐵絲網,沒有護照,沒有隔離牆——沒有這些東西,世界將會更加美好。

我的父母在巴巴多斯出生長大,那是加勒比地區的一個小島。他倆共有14個兄弟姐妹,其中九人和我父母一樣離開故鄉,分別去了英國、美國和加拿大。我的親戚分散在世界各地。對於我們這樣的家族來說,國界並不是好東西。

有一次,我的祖母來英國看我們,移民官問她:“你在英國期間打算工作麼?”她回答說:“你們這裡有甘蔗田麼?”之所以這樣揶揄對方,是因為她一輩子都在甘蔗田中工作。

我的膚色同樣讓我在跨越國界時經常成為被懷疑對象。這種個人經歷無疑和我在哲學與政治層面上的反叛密切相關。

國界存在的意義,是將“我族”和“異族”分開。那麼就出現了兩個問題:誰是“異族”?為什麼要分開?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既是隨意的,也是明確的。說它們隨意,是因為國界經常變動,可以劃在任何地方;說它們明確,是因為無論國界在哪裡,我們都無法逃避——各種偏見決定了一些人無權跨過國界。

美國的“1882年排華法案”,澳洲持續70年的“白澳政策”,英國1962年的“英聯邦移民法案”,是更為殘酷的篩檢程式。雖然當下對“異族”的界定已經變化,但移民控制的本質卻未變——有些人不會受歡迎,並不是因為他們做了什麼,而是因為他們是誰。

然而,雖然對人來說,國界變得愈發難以穿越,但資本卻可以毫無限制地在全球旅行,尋找更弱的法規和更廉價的勞動力。

資本這樣做的時候,往往會對人造成影響:投資和資源轉瞬間從一個地方流失;工廠關閉,轉移到世界另一邊; 引入自動化,使一些人的技能不再有用武之地。但是,那些因為資本的自由流動而生活大變的人們,卻常常無權去別國尋求工作機會。我認為,人至少應該擁有和資本相同的權利;如果人比金錢更有價值,那麼應該擁有更多權利。

可悲的是,我們的社會制度並不這麼認為。富人可以在大約20個國家直接購買公民身份,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與此同時,絕望的窮人卻被國界拒之門外。如果他們為了擺脫我們製造的戰爭、環境災難、貧窮而去硬闖國界,則可能陷入牢獄之災,甚至死在途中。

這是一個很少被說出、卻普遍被承認和接受的事實——不應允許世界上的窮人自由移民。從加萊的難民營到地中海上搖搖欲沉的船隻,從特朗普的牆到柏林牆,國界成為了我們製造的廣闊反烏托邦的最終衝突點。

民族國家是一個相對較新的概念,而移民卻和人類一樣古老。國界試圖規範和限制人類這一基本習俗,目的是打壓一部分人並讓另一部分人享有特權。它對一部分人的歧視導致了人類相互歧視。它不僅為國家設定邊界,也喻示了我們如何看待他人的邊界。所以,移民不是問題,國界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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