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

第一次看到他們的視頻，是在疫情中的2021年11月。

剛剛下班回家的她，在他的手機鏡頭中用哽咽的聲音訴說著降薪的委屈：“房子賣不出去，又不是我們的錯，我們又沒提成，就拿個底薪。”

月薪從4500降到2000多的她，手中提著一塊豆腐：“本來想給你買塊肉，但想到我的工資，我就給你買了快豆腐……”

在大部分人都因疫情封控而陷入窘境的社會氛圍中，這條既能引發觀眾共情又沒有觸及審查紅線的短視頻流傳開來，網友稱她為“豆腐女孩”。

豆腐與豬肉的窘迫，也因為夫妻二人身背房貸。就在那個視頻拍攝不久前，他們拿出積蓄、結婚禮金作為首付，購買了鄭州融創中永中原大觀的一套期房。據悉，他們所購買的樓盤首付45萬元，貸款102萬元。這些貸款的利息高達122萬元，利率年化6.27%，需要在未來30年中每月還款6293元。

但是，豆腐事件之後並沒有苦盡甘來，這套售價147萬、實際需要支付269萬元的房子——夫妻二人憧憬的家園——卻陷入了爛尾危機。

原本的交房日期是2024年9月。但在2022年夏天，融創樓盤停工——原因是開發商資金鏈斷裂，監管帳戶的資金被挪用，無法支付工人的工資和材料的費用。同年秋天，這對夫妻還生下了一個女兒。

房貸、當下在鄭州的房租和撫養女兒的開銷加起來，對於這對來自農村家庭青年無疑是個重擔。為了增加收入，這兩個年輕人開始製作更多視頻，在Bilibili網和抖音上發佈。從此網友們知道了他們的名字——麗君和亮亮。

在青年失業率實際可能逼近50%的中國，利用互聯網賺取金錢是非常普遍的對策——直播賺取打賞、販售二手物品、炒股炒幣甚至是提供性服務。麗君和亮亮的視頻，除了他們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外，最大的主題就是房子——他們經常跑到工地，記錄融創樓盤的施工進度，為自己早日住進新家的願景加油打氣。彼時很多中國青年，仍然將擁有自己的房產視為人生重要目標，再借著“豆腐女孩”帶來的名氣，亮亮和麗君的視頻帳號便擁有了不少粉絲。當樓盤建設有了進展時，網友會說，看到夫妻二人“眼裡有光”。

但2022年接下來日子，對於中國卻是多事之冬。11月伊始，世人注意到麗君和亮亮所居住的鄭州市發生了富士康大逃離事件——而且不久之後那座巨型工廠還會爆發出震驚世界的工人抗爭。往北70多公里的安陽市，11月21日發生了一起工廠火災，造成38人往生——如此沉痛損失的原因之一據說是防疫政策減少了逃生出口數量。僅僅三天之後，3000公里外的烏魯木齊大火，又吞噬了十條生命——防疫圍欄再次阻礙了救援。26日，全國多所高校的學生在悼念中舉起了抗議的白紙。

我們不知道亮亮和麗君是如何看待在這個怒火十一月發生的事情。在嚴密的賽博極權體制下，他們可能不會看到抗議的新聞，他們在大陸視頻平臺上的帳號當然也不可能發表相關評論。

亮亮和麗君所屬的，是介於富士康抗爭農民工和作為白紙運動中堅的精英學府大學生之間的階層：來自農村家庭，考入專科職業學校，工資可以在省會城市買房，但又難以實現更大的階層跨越。他們數量龐大，似乎吃到了中國經濟發展的紅利，滿足於既有體制，對社會變革缺乏渴望——可以說，這是中共統治的基本盤。

但地產泡沫的破裂卻讓亮亮和麗君也走上了維權之路。

融創原本承諾會返給他們21876.45元現金的行銷推廣費用，但一直沒有兌現。此事也成為夫妻二人的視頻內容，多次與開發商溝通也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2023年11月15日，在一次融創活動現場，二人再次直播討債，卻遭到暴力圍毆。其事後在短視頻中描述：工作人員把售樓部的燈關了、電斷了，並疑似啟動了信號遮罩儀干擾直播；在他們想離開時，數名男子圍毆了丈夫，還搶走了妻子的手機，車輪也被紮破了。

此事在網路上公佈後，麗君和亮亮又獲得了大量的同情和支持。在中國，地產投資已經愈發不再危險，維權遭遇打壓的案例也屢見不鮮，很容易引發共鳴。

曝光遭到開發商毆打帶來的流量，又讓夫婦二人成為政府維穩的目標——他們的多個視頻平臺帳號遭到封殺。2023年11月20日，他們用新註冊的帳號發佈了一段“膠帶視頻”：亮亮對著鏡頭說了幾遍“給我一個交代”，麗君拿出透明膠帶封上了丈夫的嘴，隨後亮亮用手拍打空氣中無形的高牆，以示無聲呐喊。22日，他們再次發佈視頻，宣佈要離開鄭州回老家：“準備回老家了，從小長大的地方有安全感。”這似乎在指責鄭州是個不能給外來年輕人安全感的都市。23日淩晨，他們又在微博帳號發出如下文字：“以前是讀歷史，此刻我經歷的就是歷史，我橫豎不理解，為什麼?”

就在人們以為他們會成為一個新的抗議符號之時，事情卻發生了反轉。27日，麗君在她其個人抖音號上發佈視頻，表示自己即將裸辭並開始在鄭州創業。她在視頻中說：“雖然生活很難，但麗君眼裡光一直都在，也請大家不要熄滅。也許會有短暫的失落彷徨迷茫，但終究會迎來曙光的。”二人發佈的另一視頻則是造訪某投資人並接受海鮮大餐的招待。他們原先的視頻平臺帳號很快也解禁了，在新的視頻中，亮亮表示事件已經得到解決。在一期新視頻中，亮亮說：“我要努力去工作，努力去生活，努力去創業，讓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我以後還要買更好的手機，更好的房子，更好的車。我要努力，讓他們去看，讓他們去笑，讓他們去嫉妒。”

故事到這裡，我腦中浮現出的是小說《1984》的結尾。奧威爾這樣寫道：“他鼻樑兩側流下了帶著酒氣的淚。但是沒有事，一切都很好，鬥爭已經結束了。他戰勝了自己。他熱愛老大哥。”

網路上的輿論則把二人罵為叛徒和招安的宋江，但我認為這種苛責並無必要。面對依然沉重的經濟負擔和利維坦的脅迫，我們誰又能一直做個反叛的孤膽英雄？況且，他們還有女兒這一“軟肋”。

但另一方面，在中國經濟大廈將傾的當下，我對亮亮最後那段關於“努力獲得好生活”的豪言壯語也不樂觀。他尚未交付的新房無疑已經開始貶值，但每月將近七千的房貸卻不會減免。或許真的有投資人會扶持這夫妻二人取得成功，但千百萬和他們處在同樣位置的青年，大部分都無法躲開泡沫爆裂的衝擊。

我們更重要的任務，不是譴責亮亮和麗君的精緻利己，而是應思考，如何才能促使無數即將對這個體制幻滅的“基本盤”產生轉變。如果無法將青年們淩亂的哀鳴變成整齊的革命進行曲，我們在未來的黑暗中，也就只能發發牢騷罷了。